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雅江如“犁”

來源: 時(shí)間:2025年10月23日 瀏覽次數(shù): 【字體: 打印

??車子在群山的褶皺里盤旋了不知多久,直到車輪碾過最后一道山梁,視野突然被猛地拉開:加拉白壘峰的金字塔峰頂撞進(jìn)來,雪光還帶著凜冽的寒氣,像一把輕刺肌膚的冰刃,讓人連呼吸都忘了攥在手里。

??心跳還沒從雪峰的沖擊里平復(fù),一種聲音已先于視覺的余韻,鉆進(jìn)了骨縫。它不借空氣傳聲,反倒順著車輪碾過碎石的震顫,從底盤滲進(jìn)座椅,再絲絲縷縷纏上四肢,連骨骼都跟著輕輕共振,這竟是雅魯藏布江在峽谷深處與巖壁、河床碰撞,再順著地殼的脈絡(luò)傳上來的回響。我循著這股從地底涌來的震顫往下望,峽谷底部,終于望見了那條傳說里的江。

??沒有怒濤拍岸的喧囂,它只靜靜臥在那里,在高原午后變幻的光里,泛著內(nèi)斂的青灰,水流慢得近乎凝滯,卻透著能壓得住山巒的厚重,方才那讓骨骼共振的力量,竟全藏在這平靜底下。它從不是“流過”峽谷,而是用億萬年的耐心,像一把無形的巨犁,順著巖層的紋路,一寸寸“犁”開這片土地。河灘上滿是被它淘洗得渾圓的巨石,像一群溫順的巨獸,蜷在陽光下,反射出溫潤的光;只有偶爾撞上突出的崖壁時(shí),才會(huì)瞬間碎成白茫茫的水霧,又很快落回江面,仿佛只是輕輕喘了口氣。我們?cè)谝獾臍q歲年年,在它這里,不過是一朵浪花的起落,連痕跡都來不及留下。

??目光從江面挪開時(shí),才看見岸上那些新鮮的“刻痕”。盤在絕壁上的公路像纏繞的藤蔓,嵌進(jìn)山體的隧道口露著鋼鐵的冷光……幾個(gè)穿藍(lán)色工裝的身影在其間移動(dòng),身形小得像江灘上的幾粒石子,卻在青灰的山體與渾茫的江面映襯下,清晰得晃眼。他們不用筆墨,而是以鋼筋為筆、水泥為墨,在山與江交織的古老畫卷里,一筆一畫續(xù)寫著新故事。

??循著機(jī)器的間歇聲,我走近工棚旁歇腳的老工程師。他的臉是典型的高原色,黝黑里透著紅褐,皺紋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紋,每一道都刻著風(fēng)與日光的痕跡。我遞過一支煙,問他:“常年跟這樣的自然打交道,會(huì)不會(huì)覺得是‘人定勝天’?”

??他接過煙,指尖捏著,沒點(diǎn),先望向江面。“人定勝天?”他重復(fù)了一遍,嘴角牽起淺淡的笑,那笑意像江水一樣沉。接著,他攤開另一只手湊到我眼前——掌心滿是厚繭,裂口還沾著洗不凈的泥灰,指甲縫里嵌著石屑?!澳憧催@雙手,像不像江邊的石頭?”我愣了愣。他抬手指向河灘上那些沒了棱角的巨石,聲音輕得快被江風(fēng)裹走:“我們不是來征服的,是來當(dāng)它的一部分。江水把石頭磨圓,而石頭也悄悄改了江水的路。你看我們打的隧道,不就像江水流進(jìn)山里,為自己找的另一條出路嗎?”

??這話像顆石子落進(jìn)心里,我忽然懂了。他們?cè)绨炎约夯畛闪烁咴囊徊糠帧w色不是被紫外線灼傷,是太陽把金輝揉進(jìn)了皮膚,像江面躍動(dòng)的粼光;掌心的厚繭不是磨損的疤,是與巖壁、鋼筋對(duì)話后,留下的紋路。他們沉默時(shí),像雪山一樣靜;喊號(hào)子時(shí),像江濤一樣響。不是用鋼鐵文明對(duì)抗這片土地,是把自己當(dāng)成一粒種子,把生命和意志種進(jìn)這宏大的自然里,長出一種新的和諧——是老江與新路的和,是古山與新人的諧。

??雅江的水不舍晝夜,高原的時(shí)光也似箭般掠過?;仡^望,從第一條“天路”破土,竟已過了數(shù)十年。那些日子里,多少名字被寫進(jìn)史冊(cè),又有多少無名的晝夜,被澆筑進(jìn)路基的混凝土里、隧道的巖壁中?沒人數(shù)得清,有多少思鄉(xiāng)的眼淚、浸汗的工裝,甚至滾燙的血水,滲進(jìn)了這片土地。它們匯成了一條看不見的暗流,跟著雅江一起流,成了江的一部分。

??可雅江依舊沉默著,流著。不為誰來而快,不為誰走而慢。它淘洗著一代又一代的人,也悄悄哺育著他們。所有的悲歡、奉獻(xiàn)、犧牲,在它億萬年的時(shí)光里,不過是一朵浪花的起落。但那浪花躍起時(shí),分明拼盡了力氣,在最高處,它把太陽的光折射成璀璨的色,為這永恒的奔流,添了一抹人性的亮。那亮是溫柔的,也是悲壯的,像雪頂?shù)墓?,像工裝的藍(lán)。

??暮色漫上來時(shí),夕陽正緩緩吻向加拉白壘的雪頂。橘紅的光漫開,把雪峰染成醉人的酡紅,也把江面鋪成金帶。那些還在忙碌的身影,在廣闊的天幕下,成了一個(gè)個(gè)堅(jiān)定的剪影——像山的脊梁,像江的筋骨。

??天地間,江水依舊向東,不舍晝夜;青山依舊默然,見證春秋。而那曾染紅過千百年雪峰與江流的夕陽,明天依舊會(huì)爬上山梁,照亮這條新天路,也照亮那些還沒寫完的、屬于他們的傳奇。(張文熙)